何萘迫不及待地想要點頭，曾葭冷冰冰的威脅回到她的腦海裏，那幾乎是她們這對朋友的訣別了。她覺得害怕，於是對孟東蒯說：“死太便宜他了。我要將他的尊嚴全部踩在腳底，讓他在臭水溝裏掙紮，讓他的情懷被踐踏，讓他最後被全世界厭棄，也被他自己厭棄。”

“孟董，想想您還在吃牢飯的三個兄弟，您真的舍得讓薛簡就這麽死了？您就不想掰斷他的傲骨，湮滅他的氣節？這樣您才是贏家。”

孟東蒯想起昨天發工資，他有意刁難薛簡，串通了工頭把他的一沓工資“不小心”扔到了□□的地板上。薛簡臉色不變，蹲下身子把紅色的鈔票一張張拾起來，珍重地塞回口袋裏。

他看著薛簡爬滿風塵的後腦，一點勝利的感覺也沒有。

薛簡回到家已經很晚了，曾葭生氣地說：“你加班應該提前告訴我，現在飯都涼了。”

薛簡一看到她就想到阿成的話，覺得眼睛疼得慌，避開她的目光，說：“熱一熱就好。”

曾葭給他遞上毛巾，“怎麽滿頭大汗？外面又下雪了嗎？衣服都濕透了，快脫下來。”

薛簡把外套脫下來，曾葭站在桌子旁擺弄熨鬥，她隨時精神抖擻。她才二十二歲，眼角已經有皺紋了。

“你給我說說在刑警隊的事情吧，你不是最愛說這個嗎？”

薛簡編了一路的臺詞硬生生憋了回去，“你不是不愛聽嗎？”

曾葭小心地擦拭他的外衣，聞言搖了搖頭，她怎麽會不喜歡聽呢？薛簡曾經的工作經歷可不必刑偵片遜色什麽。“我不是不喜歡聽你說，只是每次聽到那些細節，就想到你生死一線的景象，心裏覺得害怕。現在我想明白了，你多說點兒吧，這樣我嫌棄你的時候想想你很多次差點活不下來，就會消氣了。”

薛簡半天沒接話，曾葭自顧自開玩笑，慢慢覺得氣氛有些僵，擡頭看見薛簡抹了把眼睛。她不會認為薛簡是被自己的話給感動哭了，不然他早該哭倒外長城了。

這時候兩人的內心活動單調而隱晦。

薛簡站在沙發前，彎腰理了理拖鞋，伸手偷偷在地上擦了擦，手上沾著幾片白色粉末，這是工地的水泥，今天新進的，有一袋被鋼絲勾破，在工地大門外灑了一地。他從曾葭故作輕松的表情和言語裏明白她什麽都知道了，不說破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和驕傲，所以他不能辜負她的好意。將心比心，至於她與他如出一轍的謊言，他決定也當作不知道好了。

曾葭和他想得差不多。

“好呀，我跟你說，正好我也憋壞了。有一次遇上一起案子，受害人有斯德哥爾摩似的……”

曾葭專心致志地聽著，薛簡就像是為了做警察而生的，燈光下的他言辭犀利，眼神深刻，笑容明亮，這才是她認識的薛簡。

“對了，明天晚上你如果回來早，我們一起去東街看電影吧。”

“傅海的電影？是該去的，姐姐、姐夫不給他貢獻票房，能合適嗎？”

曾葭抓起一個抱枕砸向他，“姐夫你大爺！”

薛簡難得調戲她，樂呵呵地直笑。

第二天曾葭在電影院門口吹了兩小時的冷風，直到片子散場，薛簡始終沒有來。

她攥著手裏飄著墨香的電影票，恍恍惚惚，如墜冰窖。

搶救室外民警問她：“您知道現場的經過嗎？”

曾葭搖頭。

“據目擊者反映，這次鬥毆是薛簡同志先挑起的，工地方面希望能夠對他們有個交代。畢竟，還有幾個民工傷得不輕。”

曾葭是一路跑來的，掉了一只鞋，嘴唇凍得發紫，聞訊趕來的警察看見她這副樣子，竟似回到了西山兇案的第二天，他們，曾葭和薛簡，都還是意氣風發的大學生。從那以後，薛簡的生活、事業，都仿佛再沒有太平如意過。

曾葭冷聲道：“交代？人在裏頭生死不明，他是你們的同志、戰友，現在你們說要他給個交代？”

民警似乎不滿和薛簡並提，不悅地說：“請您冷靜一點兒……”

曾葭想，這民警同志真是睜眼說瞎話呀，自己看起來還不夠冷靜嗎？

“這事絕不是薛簡的過失，薛簡不會對老百姓動手，你們去告訴那幾個沒死透工人，有多遠他媽的滾多遠，如果薛簡出了事，我非得弄死他們不可。”

她長相清爽，且在這種境地感情流露，看起來冷清但不冷漠。幾個民警沒想到她竟說出這麽惡毒的話，還是當著警察的面，真是有恃無恐了？

民警正待發作，警察師兄掐了煙，攔住他們說：“你們打不過她。”又轉頭問曾葭，“小曾，你也是知識分子，你的法律觀餵狗啦？”

法律？法律是什麽？

只靠法律能夠扞衛一區人民的生命和健康？

只靠法律能夠把被賣到山裏的女人帶回家？

只靠法律能夠將謀殺案的兇手繩之以法？

法律是準則是武器是公正，只有被人拿在手裏才能發揮作用。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法律的作用發揮到極致，薛簡做到了，他兢兢業業，勤勤懇懇，現在卻被當成棄子丟在這裏，為政府的公眾形象和社會輿論被當成棄子！

警察說：“看幾個證人的證詞，薛簡當時可能情緒有點兒激動，也不是故……”

“您說的這是什麽話！您可以去問問精神科的孫大夫，他根本就沒事，難道您也相信那些官方……”

“我相信證據。”警察不滿她屢次頂撞，怒火中燒，“別忘了，幾年前給那個案子蓋上最重要一戳的就是你。曾葭，我說話你別不愛聽，薛簡自打遇見你，他就沒好過！”

警察一手帶著薛簡到今天，對這個師弟感情很深，出口的話難免不客氣。曾葭無從反駁，薛簡的倒黴從來都是因為她。

她害得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被毀了，她害得他廢了矯健有力的一只手，她在他精神異常的診斷書上添了有力的證詞。

薛簡最該恨的人就是她，恨死她也不為過，只是他寬容而已。

手術室的燈啪的一聲滅了，醫生走出來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，摘下口罩，如釋負重地說：“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，但他脊椎遭受重擊，腦部也有淤血，我們不確定他什麽時候可以蘇醒……他需要長期地治療，但這將是很大的一筆費用，而且即便有朝一日他清醒了，恐怕也……我們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，病患家屬大多選擇放棄。”

當一個醫生建議患者放棄治療，這意味著什麽？在場的沒有不清楚的。即便是剛才還對薛簡十分看不起的小民警，這時候心裏也不太舒服了，畢竟曾經的確有那麽一段時間，這位警界的天才、英雄，是他和戰友們的楷模。

曾葭說：“這裏沒人比我和他更親了吧？我做主，我們堅持治療。”

醫生沈默了一會兒，想難道這姑娘聽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？

“我得提醒您，這需要很大一筆費用。”

曾葭說：“我知道。我記得以前薛簡出警遇上意外，你們不會這麽積極地提費用。”

醫生冷笑：“以前？以前他是英雄，是人民衛士。現在他是殺人犯，是瘋子。這些所謂的精英，一旦站得高了些，就再不把普通人放在眼裏。他殺了一個人卻毫無愧疚，這樣的人當警察？哼，如果不是還有點醫德，我手術中就會給他一刀！”

警察不置可否，他的思緒還停留在曾葭語氣堅決的那句“堅持治療”上。以薛簡的驕傲，真的願意作為一個廢人活著？如果薛簡自己選擇，他只怕放棄治療的機會更大。誠然作為朋友警察希望薛簡活下去，因此他理解曾葭的選擇，可是……他想要聯系薛簡的親人，仔細想想，薛簡最親的人還真只有曾葭。他的父親、母親是誰？他的家庭住址？他有沒有兄弟姐妹……他的檔案裏家庭信息一欄是空白。

曾葭沒有和在場諸人進行感情碰撞或交流，她堅持要治療之後就回了家，給Plus回覆了郵件：

尊敬的主編先生：

謝謝您的好意。中國人喜歡風雨同舟，我的朋友正在蒙難，我不願意獨自掙脫。請相信我能夠重新贏得名譽和尊嚴，對於您和夫人的援手，我不勝感激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